作者简介
牛明,出生于苏尼特草原,中学语文教师,锡盟作协会员,锡林浩特市作家协会副主席,元上都历史文化研究会理事,出版有散文集《午夜笔记》和长篇小说《往事如初》。
作品欣赏
锡林郭勒,往事与怀
一本画册,《赵望云塞上写生集》,赵望云,赵季平的父亲,年应《大公报》之约,深入塞上写生,留下了当年漠南的样子。
其中的一副,名为《张家口西沟》,画的是一个皮靴行,匠人在做马靴,一个在割皮,一个在上鞋底,一个在缝合靴筒和靴面,几行搭配的文字:“毡皮靴,皮毡靴,蒙古同胞必用物,张垣工人大事业。”此间见出彼时张家口与塞外的关系:从塞外运来蘑菇、药材、牲畜、皮毛,再运去棉纱、红茶、烟酒、绸布,还有像马靴这样的生活必需品。这种交易往来,不知最早始于何时,但张家口包括张北,一直就充当这样的角色。
张家口往北,就是独石口,越过,就从山地进入了草原。还是赵望云,他在速写“草原上的牧马”中写道:“有一片广大的草原,草原上放着许多的马群,从此折往山的阳面,就到察哈尔左翼牧场的‘马拉加庙’了。”这“马拉加庙”大概就是现在的玛拉盖庙,而那片草原就是现在的锡林郭勒,肯定无疑了。
没错,就是现在,从张家口出来,到草原,分界线也很明显,就是一个收费站。站南,庄稼,麦色青青;站北,草地瑟瑟,就是锡林郭勒的南大门——太仆寺旗的贡宝拉格草原,泾渭分明,告诉你,到了塞外——那不是杀虎口,过了杀虎口往西,那是走西口,绥远地区开荒去;也不是山海关,翻过天下第一关,那是闯关东,到东北讨饭去。这是青青的草地,有嘶鸣的马群,有成群的绵羊,有长调悠悠。
但没有在太仆寺旗停留,一个学生说,去看金堑壕,不错,但时间晚了,因为去了一个村子,叫做恒荣村,那是一段乡间的公路,不时有翻开的混凝土,还好,在太阳落山前,到了,一进村子的那一刻,就感到还是熟悉的模样:温和的光线,划过墙角,墙角是四个蹲在墙根的老人……。20万平方公里的草原,不能没有一丝农耕的存在,多伦有,太旗有,以前的苏尼特有,从五十年代,从六十年代;而太仆寺旗则更早,从一些村子的名字就可窥见其中的演变:刘油坊村,一个叫刘建邦的,年在此开油坊、种地,故名;庙洼村,本是蒙古族为祭祀神,在后山盖了庙,后来垦荒的人就叫做了“庙洼村”;再看这个名字,阎敖包,的时候蒙古人叫做敖包沟,后阎姓汉人在此定居,就把此地叫成了“阎敖包”,蒙汉融汇。但,草原一旦开垦了农田,就如绿色的长毯卷起了毛撕开了口,风沙肆虐随之而起,这有自然的定律。但也不能说草原就只绿色——从太仆寺出来,折向东北,就是一派沙丘,浑善达克沙漠。想必成吉思汗的马队曾经从这里踏过,或向南,直扑到燕山脚下,或向北,闪进蒙古高原。只是这都没有留下任何历史的遗迹,只凭今日的想象,但有一个存在是巨大的,只能用这个词,对,巨大。他是元上都。现在是废墟了。
有人说过,元上都只能去一次,因为一切有关繁华喧嚣都已荡然无存。去了几次元上都?10次?12次?记不清了。
夏天去过,还下着雨,淅沥中从大安阁的后面到穆清阁,还没有被挖掘,夯土重重,掩盖着未知,沿路路过了那口枯井,但和朋友再次去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,申遗成功后的那片草太高,疯长,全不像以前,年,那次,几个人将内城几乎走了一圈儿,沿着突出地面的城墙废墟,但我有种想象,他还在,城墙还在,起码地基还在,因为到处都是杂乱的石头和砖瓦,但现在,因为受到了保护,周边的牧民也做了搬迁,听说还把当初用来饮马的水槽捐了出来——那本来是一件文物的,是上都宫殿的一个部件。
其实,真正走进草原,就从这里开始。往东一点,就是多伦。说起多伦,感触复杂,比如康熙会盟留下的汇宗寺,他保存下了,而“多伦”虽说是蒙古语,但似乎并不纯粹:山西会馆,那是晋商的俱乐部,三进的四合院。一定是在年前,草原迎来的第一波的汉人,带着茶叶、曲酒,赶着牛车、马车,后来还有驼队,近至贝子庙,远至库伦、恰克图,将草原的皮毛牲畜再运到内地,沟通中原和漠北,经手着真金和白银,有的还学会了蒙语,大概还伴着欺诈和自以为是的滑头。总之,多伦除了康熙赐了银两修建起喇嘛庙后就属山西会馆热闹了。他们简直就是同门的兄弟:一个占据在城北,香雾缭绕,念经吃斋,享受着虔诚与信赖;一个伸展在南端,拨拉着算盘,接洽着买卖,偷闲听几嗓子山西梆子,唱着关羽千里走单骑的大戏。大戏台是草原上独一无二的,而蒙古族则不需要舞台,草原就是天成的舞台,马背就是引吭的所在。
还说多伦的晋商,沿着多库大道,多伦通往库伦,就是现在的乌兰巴托,一路走去。往西,是杨都庙。去的时候有喇嘛,三个,只剩下一座大殿,而当年繁华、闻名,因为从内地来的商客每年总有个季节,比如秋季,雪还没有下过一场,旅蒙商便和庙里的喇嘛们开始了交易。有时是很不相称的,一件小玩意,比如鼻烟壶,换好些牛羊;也有彼此信任的,“买下二百九十九头牛,交一半货钱,剩下一半明年付。”现在这里的三个喇嘛对我们的进入几乎没有看上一眼,老的在念经,眼睛闭着,中年的有些发呆,只是怔怔着瞅,只有那个孩子,小喇嘛,还算活泛,也不念经,转动着眼珠,边抬头边喝着茶,茶里撒着些糙米。
杨都庙已经年,它的前面就是响泉,去过三次,一次因为围了起来,没有找到,其余的两次俯在跟前,那泉水会随着你的声音大小或急或缓的喷涌,掬一捧清水,会滋润肠胃。杨都庙往北,是贝子庙。如果说杨都庙是衰落中透着顽强,那贝子庙就是华彩已在掩饰着丰富。见过贝子庙当年的残破,那是九十年代,刚来锡林浩特。刚修好了却日殿,像朝克沁殿,珠多都巴殿,屋瓦缺漏,油漆斑驳,墙倒柱裂。不知怎么,有时会喜欢这种破旧,就像荒原中废弃的古井、像老乡们丢弃的缰绳,孤独的处于一隅,撩拨起某种情怀。
看着破旧并被摧残过的贝子庙,尽可以回想他的过去:朝克沁殿前是两杆高耸的旗杆,猜想不完全类似现在常在旅游点出现的“苏勒德”,汉语叫做军旗,毕竟是喇嘛庙,消去了铁血,散尽了烟尘,传来耳畔的是诵念的经文,祈祷着这片草原的安详与平和。旗杆的前面则是开阔的广场,当然也有照壁,但不知在何年月被毁——也许是二战行将结束的时候,苏蒙红军开了进来,认定庙里藏了日本的特务,轰了几炮;也许是文革武斗的时候,那贝子庙还是战场呢。总之,见过照壁的人是不多了,而在照壁前的大灰堆上了年纪的人则有记忆:有的说,那是几世几年的,也没人清理;有的说,喇嘛很讲卫生,所有的垃圾都堆放在一处,不乱倒。
山门打开,大喇嘛摇摇晃晃地出来,对着来做生意的回回说:往西边,于是西边就成了西商;往东面,于是东面就有了东商。大喇嘛还说往南边,南边有了南商。只是现在知道南商的很少,而西商的说法却传了下来:年,几个回回在贝子庙的西侧借用喇嘛的住房,还有一顶蒙古包,开了第一家回民饭店,从此,贝子庙以西渐趋繁荣,点心铺、肉铺、百货店、杂货摊、白铁手业,茶馆、说书场、戏园子,钉马掌的,烙馅饼的,形成了锡林浩特最早的居民区,而且还在距离喇嘛庙几百米,建了一座清真寺,与敖包山的贝子庙遥相对应。
草原是厚重的,也博大,其自有接纳万物的胸襟,也能包容异己的存在。他,真的不在意。就在贝子庙东面,一片宽阔的草原,有群山的环绕和连绵,一条叫做吉仁高勒的河水曲折环绕,由南向北,南边据说是古代匈奴的古城,北边就是一个小镇,还是大学的时代,第一次经过这个苏木,吃了饭,饭店前是那达慕会场,而在镇子的北边就是浩齐特王盖庙。那天似乎不巧,庙锁了门,旁边的石碑记刻着,他有年的历史了。怅然间要转身的时候,一位蒙古族小伙子从旁边的房子出来,招了一下手,示意可以进去。院落宁静,没有诵经的声响,也不见一个喇嘛,佛像前的长明灯发出微弱却顽强的光亮,那是火焰,不大,却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醒目。“这庙是杨嘉活佛主持的,每年都要回来一次。”蒙古族的小伙子在旁边轻声说道。不管当时的王朝出于何种的用心,蒙古族自从把藏传佛教第一次迎接到草原,就成了他忠实的信奉者。贝子庙的西面是宝格达山;而浩齐特王盖庙的东面,是瞭望山。两座山分立在两座百年古庙的两侧,犹如侍卫,守护着这方天地。说起草原上的山,也许你不觉的他有多么巍峨高耸,但每一座山都不是简单的存在,在兀立的同时,一定附会着伟大的传说:瞭望山,那是成吉思汗为寻找失散的两匹骏马,登高望远,朝着西南方向,看到了正在吃草的白马,于是这山就叫做了瞭望山;而宝格达山,更为奇特,“宝格达”汉语意思是圣山,因为你如果站在山的东北方向看去,他竟像成吉思汗仰面而卧的头像,额头,眉眼,口鼻,下颌,惟妙惟肖,不容半点的犹疑,只有赞叹。每年的阴历五月十五日,阿巴嘎的九位年轻的蒙古族小伙儿,骑上白马,奔驰而去,送上祭品,万千民众遥望圣山,深深怀念圣主的荣光与辉煌。
其实整个锡林郭勒草原过去有两条几乎南北并列的大道,沟通着中原和蒙古高原,绾结着长城的垛口和草原深处的毡包。上面提及的汇宗寺、山西会馆、杨都庙、贝子庙是多库大道上必经的驿站和目的地,当然,这是一百年前的古道了;而另外一条大道呢?他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张库大道。先说一个地方,滂江。哦,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字的。给在沈阳工作的郝威打
“知道沈阳有条街叫‘滂江路’吗?”“哦,老师,知道,地铁有一站就叫滂江站。”“那知道滂江这个地名是怎么来的?”“不知道啊。”
跟很多土生土长的赛汗塔拉人问询,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。
于是从赛汗塔拉往东南方向,沿着去往布图木吉苏木的小油路走去,走出三十公里的样子,翻过一道坡,便是一条宽有2公里,长有几十公里的壕堑,猜想这里就是黑马壕。但我不懂蒙语,好在同行的哈伦蒙汉兼备,拦下正在围栏里驱赶马群的老乡,用蒙语攀谈了起来,但老乡不知道“滂江”,“那滂盖淖尔呢?”老乡伏在网围栏上,沉思良久,还是不知。“淖尔”是蒙语湖泊之意,而看此处,东西高耸,中间低洼,每当雨季,来自四方的雨水汇集此处,形成汪洋一片,“滂盖淖尔”由此而来。老乡虽然对我们说出的两个地名茫然,但最后告诉我们可以再往前走,有一位70多岁的老人,一直生活在这片草原,也许知道。
老人叫车德尔,75岁,一生不曾离开过苏尼特草原。知道曾经的德王,德王府离这很近,往南30公里就是;也知道曾经的张库大道,说几乎每天都有来往的车辆。
带着我们走上一片高地,虽然雨水不足,但稀疏的青草根根直立,从满是砂砾的戈壁长出,“这就是那条旧路”,老人用蒙语说着,哈伦翻译着,沿着老人手指的方向,一条从南到北的道路依稀可见,一道一道车辙隐约在草间,在其中竟然还可以拾起一些残存的瓷片。
张库大道,最早清康熙年间,由张家口通往库伦,沿路设有驿站,滂江即其一;光绪十五年,年,张家口至库伦的邮电线路建成,滂江又成为张库邮电通信的重要中间站;民国6年,年,张库公路通过有史以来第一辆汽车,张库线成为邮电、交通合一的要道。滂江既是邮电通信中点,又是汽车运输中途站,接待汽车加油、膳食住宿等项事务。而滂江在哪?老人似乎也说不出了具体的方位,望着刚才的黑马壕,抬头注视着远方。此时,我确信他就在那儿,前面,不远。开车过去,苏尼特的草原虽然疏黄,但不时有羊群经过,走进黑马壕的时候,天色渐晚,暮色已经笼起,远处团团的一片,似乎什么也看不到。好了,不找了,其实滂江已经没有了。心里早就这样说。前几年在一个文字里见过这样的一段话:“在一座废弃的土房子前,我们见到了一位老人。老人今年整整80岁,叫德吉德玛,德吉德玛童年是在滂江最兴盛时度过的。”“那驼队的领队最是威武。”德吉德玛反复说着。
滂江的衰落其实是和集二铁路有关。年十万民工建起的集二线没有经过滂江,而是将最大的车站放在了离滂江30公里的地方,还给那个地方起了个名字,——赛汗塔拉,汉语的意思——美丽的草原,站前修了一个全国独一无二的庙宇式的候车室。有了铁路,使得赛汗塔拉彻底不同与别的旗县。随同铁路飞驰而来的是喧嚣和悸动。虽然打破了宁静,但这肯定不能成为固守和拒绝的理由,也正因为此,我说:赛汗塔拉就是再生的滂江。不是吗?元上都衰落了,他被烧了,夕阳晚照,只有榆柳驻守,荒草蔓延;滂江也已经不在了,虽然德吉德玛还在顽强着记忆着童年的画面。
也没有了战争,狼烟与铁血,犹如烟尘,荡去无痕,只有草原的风,肆意吹刮,永远陪伴着这里的人们。这里的人们都是这片土地的子民,唯一要做的就是沟通和交往,还有劳动和创造。但要记得感恩,对自然和历史不能有一个字的蔑视和不屑。
海子有句诗:黑夜里为火写诗。
那我要说,草原上就为一切的生命写诗,包括绿色的原野,青青的草。现在已经入冬,雪要下了,到了下雪的时候,草原上茫茫一片,冰封的大地显得安静而冷峻,冬季一过,就是初春,残雪会和绿色相伴显露,随着一道一道消融的积雪而汇成的水流,就会迎来绿色的盛夏,那时,再去看草原。不想说,美丽的草原——我的家,只想说:这一片天地,正北方,他叫锡林郭勒。
遇见滂江
写过一篇文字,《寻找滂江》,还是在三年前。
那次去找滂江,仅仅凭借着两个地名,“黑马壕”“滂盖淖尔”,但一直到了晚间,都没有寻访到,虽然隐约觉得它——滂江——就在附近、就在那条按照“距离赛汉塔拉25公里”的线索做出的距离判断得出的地点——黑马壕——绵延有十几公里的洼地——中的某一处。
但当时还是决定放弃,不要再去找。
因为,我觉得去找到滂江还是没有做好准备,在那个时候还是即便找到了滂江也还不能够怎样。
所以,三年前,对陪着我、一路作着蒙语翻译的哈伦说:不找了,原路返回。
所以,前天,年8月14日,当真的见到滂江的时候,我说:
不是找到,是遇见,遇见滂江。
的确是遇见,偶然中有必然。
它,早已倒塌的土屋十间,赭色的石头地基还在,散落的砖瓦还在,从张家口行至大库伦、恰克图的勒勒车上的部件乃至“穿针”“铁箍”“车辖”还在,它就在那里等待着这次三年来的相见。
年苏尼特右旗邮电局立的那块石碑还在,碑躺在遗址上,上面写着“滂江驿站遗址”,只是“滂江”两字已经不见。要感谢邮电局的这块碑,虽然邮局当初立碑的动机在于这里曾有一所邮局:清光绪十五年(年),张家口至库伦的邮电线路建成后,滂江成为张库邮电通信的重要中间站,设置了专门负责管理邮电通信和道路管理的机构,此后张家口至库伦的驿道经过整修而成为张库公路。民国6年(年),张库公路通过有史以来第一辆汽车,滂江就成为邮电、交通合一的要冲。
但正是有这块碑的存在,才准确的向现在确证着滂江的位置;也要感谢这碑是倒下的,躺着的状态不至于让更多的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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